人们总说预测下一次金融或者经济危机，其实是一种傻瓜的游戏。不错，每一次危机都会诞生出提前预警，准确预测到即将发生什么的英雄，而且英雄们的警告也注定将被忽略。可是，现代预测历史记录也在提醒大家，那些准确预测到了这一次危机的人们，几乎没有谁还能够在下一次危机前有同样神奇的表现。
然而，耶鲁大学杰克逊全球事务研究所高级研究员，前摩根士丹利首席经济学家罗奇（Stephen S. Roach）还是做出了他的危机预测。罗奇在报业辛迪加刊文指出，经济学家们所能够做到的，其实至多也就是对各种脆弱之处给出合理的评估。
详细审查了现实经济或者金融市场当中的失衡之处，就可以多少明白重大冲击可能造成怎样的潜在后果。若是经济和市场本身就存在相当的弱点，则不需要多么巨大的冲击，就足以造成严峻的盘整了。
只不过，普通意义上的盘整和真正的危机是有着本质区别的。局面到底会向着哪个方向发展，既要看冲击本身的力度，更要看对象的脆弱程度——当高度脆弱的系统遭遇严重的冲击，自然就会演化出一场危机。
从这个角度说来，当下最值得担心的弱点，其根源就是过分膨胀的央行资产负债表。这之所以让人忧心忡忡，主要是出于三个原因。
首先，各央行资产负债表已经无可置疑地大幅度扩张了。
美联储、欧洲央行，以及日本央行，这三大行的资产负债表合计起来，2019年11月时已经来到了14.5万亿美元，较之2018年初峰值时的15万亿美元相差无几，而相当于金融危机爆发前4万亿美元的足足3.5倍。
这一超级膨胀从各家央行资产负债表规模相对于本国经济体量的比例也能清楚看出。目前，日本央行资产负债表对日本名义国内生产总值的比例已经达到了102%，欧洲央行是39%，联储的17%还算是小巫见大巫。
其次，央行资产负债表的扩张，本质上说来其实是一次失败的政策实验。诚然，十年前的2008年底到2009年初，是央行的操作兜住了崩溃市场的底部，但是在那之后，央行就从来没有真正达到过刺激起强劲复苏的初衷。
央行银行家们相信，那些在危机期间被证明了的手段在复苏阶段也将一样行之有效，然而现实并非如此。美国、欧元区和日本的名义国内生产总值总和从2008年到2018年增长了5.3万亿美元，但是同期之内，三家央行的资产负债表却扩张了10万亿美元，相当于前者的大约2倍。
这多出来的部分从机制上讲，可以等同视为注入了4.7万亿美元的流动性，后者便造成了后危机时代大多数时候的金融资产价格持续高企。
第三，近年来，否认现实已经成为习惯的央行们又再度开始下注于资产负债表的扩张，似乎已经将其看作了一种刺激脚步迟缓的复苏的常规工具。2018年底，美国央行政策急剧转向，首先是放弃了计划好的基准利率正常化，继而又放弃了2017年年中至2019年8月的资产负债表稳定缩减，开始反其道而行之。
在日本，央行在“安倍经济学”再膨胀计划当中扮演着关键角色，资产购买额度持续高企。在欧元区，央行新行长拉加德刚刚上任就明言要“探寻每一种可能手段”，这十有八九也会包括资产负债表在内。
为什么这一切会让人担心呢？归根结底，在一个低通胀环境当中，不管以通胀为假想敌的央行们执行多么超级宽松的货币政策，也不管这些政策是传统的（接近于零的基准利率）还是非传统的（资产负债表扩张），似乎都不必去害怕可能犯下什么错误。
问题一定程度上可能正在于央行货币的使命本身，即确保价格稳定，后者是所有货币政策长期以来的锚点，但是很可能并不适宜。具体而言，在这个通胀长期低于目标，金融稳定性风险却不断提升的时代里，这个使命其实已经与现实脱节了。
美国股市潜在的不稳定性就能够很好地诠释这一点。
根据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席勒（Robert Shiller）开发的，被大家广泛重视和经常引述的指标周期调整市盈率，美国股市当前的价位较之1950年代以来的长期平均水平高出53%，较之2009年3月以来的后危机平均水平高出21%。
这就意味着，在经济和企业盈利增长不出现重大再加速，联储也不启动新一轮资产负债表重大扩张的情况下，美股想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可能性已经很小了。相反，若是又一次特定冲击到来，或者是通胀再加速，迫使利率走高，已经高估的美股市场面临严峻盘整的风险就将爆棚。
问题同时也存在于疲软的现实经济，后者的增长速度已经高度迫近失速临界点。国际货币基金日前已经将全球2019年国内生产总值增长预期调降到了3%，位于近四十年长期的3.5%和后危机时代的2.5%之间。
伴随年底将近，美国的真实国内生产总值增长速度已经跌到了2%以下，而欧元区和日本的2020年增长预期甚至不及1%。换言之，这些最主要的发达经济体不但金融市场高估严重，依然依赖业已失败的货币政策策略，而且还缺乏他们当下可能是最需要的增长来作为缓冲。
在这样一个脆弱的世界当中，2020年要爆发危机其实并不需要多大力度的冲击。要预测真正的导火索是什么，无疑是极难的事情，但是最值得担心的名单还是不难列出的——保护主义、民粹主义、政治机能紊乱。
保护主义倾向自不待言，全球形势远没有到可以掉以轻心的时刻。印度总理莫迪重建“国族认同”的“印度化”政策最终完全可能发展为全球政治向着民粹主义转向过程中最麻烦的一幕。华盛顿的弹劾戏份之下，美国完全可能走向政治机能紊乱的未知海域。
当然，最终引发危机的诱因，也完全可能并不在上述三者之列，又或者，2020年将会平静度过也未可知。
可是，这并不是说对系统脆弱点的认真评估就是没有意义的，尤其是这些裂隙从真实经济、金融资产价格和货币政策三个角度都得到了确认。这样的局面下，只要有什么外力轻轻推一把，2020年就将坠入危机的深渊。